月朗星稀，微風徐徐。

蔡家的廳子裏，英吉利東印度公司的商務代表布朗正翹著二郎腿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一手端著盛滿濃香紅茶的茶碗喝，一邊握著石楠根做成的煙鬥，又不時地抽上一口，噴雲吐霧出來。

蔡世文早已丟了白日裏人前人後高高端起的廣州十三行總商的架子，如同一個小丫鬟般地前後殷勤招待著，他的臉膛黑暗，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故作鎮靜從容的樣子讓人看上去更顯狼狽。

布朗來到廣州已有五年光景，早已成了一個中國通，嘴上也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蔡總商，你這幾年在我們東印度公司陸續借了二十萬兩白銀，加上利息已近三十萬兩。我們公司董事長巴林先生特地從倫敦給我來信，讓我盡快催收這筆款項，我也沒有辦法，只能遵命而行。我知道你現在財務上很緊張，一次性償還這筆債務有困難，我也不為難你，這次你先還我們十五萬兩，讓我能暫時把這個差事給董事會交上，剩下的我可允許你在下個貿易期開始前還我們，從現在算，還有一年的時間。”

“唉。”

蔡世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給布朗的茶碗裏續上了茶水，然後轉身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緩緩地說道：“布朗先生，我在武夷山的茶園上投入了大量的銀兩，這些年來一直虧損，陸續已經賠進去二十幾萬的銀兩。這幾年的生意也一直不怎麽好，不說入不敷出，也只夠每年開銷的。近十年來，又有義豐行、聚豐行、遠來行、廣源行、豐進行、泰和行、裕源行、廣順行、而益行等九家行商破產，連帶著讓我跟著吃了他們的鍋烙，替他們償還了大筆的行欠債務。說來這都還不算什麽，主要是我把大額的款項都放在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去做了‘洋利’，這裏邊的款項就有五十萬兩，我一直沒有收回來，又賒欠給法蘭西商人五船貨物合計款項有三十幾萬兩不見了蹤影，這兩筆款項若是哪一筆款項回來，我都不至於讓閣下上門來討債的，我蔡某人不是兜裏有銀子欠債不還的人，我……”

布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中的煙鬥，“蔡總商，你不要和我訴苦，我理解你的難處，你也要理解我的難處。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荷蘭東印度公司內部早已經出現了經濟危機，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有錢給你，那法蘭西的商人更不用想，他們國內局勢那麽動蕩不安，外部又有聯軍對他們封鎖攻擊，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痛苦生活，他們就是有錢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給你。”

布朗說話間將煙鬥塞進嘴裏，猛吸了一口，不等那煙霧完全吐出來，繼續說道：“我們東印度公司這幾年在你們帝國的生意被咪唎堅人搶去了很多，日子也很不好過，蔡總商，和你說實話，我們從去年開始已經向‘同文行’潘啟官借白銀進行周轉了，所以你的這筆錢我們很著急要收回去。只是考慮到我們東印度公司與你的‘萬和行’已經合作了二十幾年，你也是一個可值得信賴的合作夥伴和朋友，我才說你可以先還我們十五萬兩，正常的話，我是一定要你馬上全部償還的。蔡總商，這是我能給予你最大的照顧，也是我能接受的最低條件，沒有可再商量的任何餘地。”

被人追著要債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堵著門裏逼債的滋味更是苦辣難咽，蔡世文此時又羞又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英吉利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蔡世文知道不能再去討價還價，只能先勉強答應下來再說，否則他這張老臉實在是再丟不起了，可他又不甘心就被眼前的布朗這般羞辱，想他在這個總商位置上是給英吉利人在貿易上很多方便的，現在欠了他們二十幾萬兩銀子就如此逼人太甚，這英吉利人也真是狼心狗肺一點人際交情恩惠也不講…....哼，我要不是給你點顏色看看，看來你們英吉利人還真忘了我蔡世文是誰！

蔡世文拿起條案上的毛巾擦了擦臉，又將身子正了正，“呵呵”一聲冷笑，“布朗先生，就按你說的來，區區十五萬兩銀子對我來講還是沒什麽問題的，你容我這幾天湊一湊，到時不麻煩你再來取，我派人直接給你送到商館裏。說來這些日子我將自家行務撇下不顧，一直在為你們國的那破爛事情奔波，其實呢，冷灰爆豆，妝嫫費黛，幹的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沒人領這份人情。”

布朗當然能聽出蔡世文對還款的事答應得很不痛快，也能聽出是在借故抱怨發洩心中的不滿，可這個英吉利人考慮到兩方以後還有合作，特別是眼前還需要蔡世文幫著做事，所以他要把話往回拉一拉，再想著捧一捧，忽悠一下蔡世文，“蔡總商，我知道您為安排我國遣使給你們皇帝祝壽的事情付出了很多辛苦，我代表我們大不列顛國王喬治三世及我們英吉利東印度公司董事長巴林先生感謝您的無私幫助和諸多努力！”說完，布朗站起來給蔡世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布朗的話正中蔡世文的下懷，他擺了擺手，又搖了搖頭，現出很無奈的樣子，“唉，布朗先生先別忙著說這些不值錢的奉承話，我和閣下說，有可能這次你們的使團難以成行……”

“啊？為什麽？”

布朗突然變得激動，臉紅脖子粗地嚷道：“我們國王派出的使團可是帶著最大的誠意和敬意來見你們大皇帝的，並且帶來了大量珍貴的禮物，你為什麽說不行？我們的使船馬上就要到廣州了！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蔡世文伸出手示意布朗坐下，“我們的朝廷要求必須有我們十三行的行商在廣州給你們作保才會允許你們北上京城，可這幾日，我跑斷腿，磨破嘴，就是無人願意做這個保商，你說怎麽辦？我看，你們的使船到了之後不是要在黃埔碼頭無限期地停下來等著，就是最後只能無功而返，這兩個結局都是讓人不好受。”說完，蔡世文瞇起眼睛，用手指不時地敲彈著桌面，看上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不管蔡世文說的話真假幾分，布朗聽著都是上火，此次來的使團名義上是喬治三世派來的，實際上所有的費用可都是東印度公司出的，這如果真是中途而返，公司不單會遭受重大的損失，這國王的臉面上也過不去，他作為這裏的商務代表更是難辭其咎，這個飯碗不僅會丟，回去後也必然會因為辦事不力受到公司和議會嚴厲懲罰的，甚至和前幾年那個“諾斯勳爵號”的大班史密斯一樣，回到國內後處處被人瞧不起、嫌棄，最後連個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大街上四處游蕩。“蔡總商，是什麽原因致使沒有人願意做我們使團的保商？”布朗急切地問。

蔡世文慢條斯理地答道：“這裏面的原因很覆雜，一時半會難以說清楚，總之大家感覺這裏面得到的好處少，風險大唄。”

布朗用手搔了搔頭皮，“蔡總商，其他人我不管，就我們之間的長期合作和真摯的友情來講，你至少不能看我們這個笑話，這個保商就由你來給我們做吧。”

蔡世文搖搖頭，也因為找回了顏面，變得神氣起來，“布朗先生，你看我欠你們這麽多錢沒還，怎麽還好意思做你們的保商？再說這裏面的風險也實在是太大，真若是降臨到頭上，我也承擔不起。我這裏該替你做的都做了，閣下若不信我，你盡可以自己再去各處行號找找看。”

布朗也是聰明人，聽到此處，他清楚蔡世文說的不是假話，可他也知道這件事非蔡世文辦不可，只要蔡世文想幫這個忙，這個十三行的總商大人就一定會有辦法，所以他必須緊緊揪住不放，“蔡總商，你欠我們的錢可以往後拖一拖，暫時集中精力幫我們想想辦法將保商的事盡快落實，我可以向我們公司的董事會寫一個報告，幫你申請減免一部分利息作為酬謝。”

“唉，布朗先生真是難為人。好吧，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那我就勉為其難再替你們努力去游說一番，但是，最終辦得成與不成，你不要怨我。再有，這個事兒你也得出頭幫我在一旁將戲演得真切。”此時蔡世文又恢覆了總商的派頭，精神開始飽滿起來。

布朗聽了，自然難抑激動，“這是我自己的事，蔡總商需要我怎麽做，你盡管吩咐。”

蔡世文站起來，走到布朗的近前，低聲說道：“不瞞閣下說，現在我們公所之內，大多數人家都已明確表態不做這個保商，只有一家還三緘其口不知其想法。”

布朗擡起頭，疑惑地問：“哪一家？”

“怡和行！”

蔡世文眨著狡黠的眼睛，“我知道你們東印度公司與‘怡和行’這幾年來沒什麽來往，究其原因主要是‘怡和行’將咪唎堅人擡舉起來損害了你們的利益。但這次不同，要想你們這個使團順利成行，目前來看只能爭取他來做你們的保商。並且，一旦‘怡和行’在這件事情上栽了跟頭，咪唎堅人沒了依靠，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們東印度公司。”

布朗聽了很振奮，也站了起來，“我知道‘怡和行’的經理伍秉鑒是個很精明的人，蔡總商你認為他能願意做嗎？”

蔡世文轉過身去，背著手，一邊走，一邊說：“他願不願意做，由不得他，這件事見我來捭闔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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